阿陀隨筆
何許人也
阿陀
他自稱是一隻尋尋覓覓的小小工蟻
沿着自由之路
啣拾逃港罹難者
遺散的碎片
完成一幅幅
最後的
生命拼圖
為何而寫
隨筆專欄,不僅是一位踐行者的工作筆記。
同時也是在呼籲:請我們大家共同來搶救這一代人即將被掩埋的歷史。
【陳花女】
一個凄美的故事
(一)
一九七三年(七四年?),數名下鄉博羅的廣州知青結伴起撈。半途遇到一位不知何故落單的少女。盡管逃亡路上有女性加入可能會成爲負累,善心的男子漢們還是收留了她。可没料到是,在隨後的攀山越嶺夜行途中,少女不幸失足墜崖......
博羅知青停步下山尋找。黎明發現她時,已經停止呼吸了......
没有工具挖坑掩埋,大家只好在附近撿拾花草樹葉,掩蓋遺體......
太陽昇起來的時候,花樣年華的無名少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長眠在異鄉的荒山野嶺上,從此與自己日夜嚮往的那個自由之島隔海相伴......
(二)
三十多年後,當年最終成功登岸的男子漢,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漢了, 仍然念念不忘逃亡路上這位萍水相逢的同伴。他們聽聞香港卒友在離島立碑消息,就輾轉找到負責人之一的黄東漢,提供資料希望將花縣女孩上碑。但是他們當年僅知道該女來自花縣,姓陳。有姓無名,且香江碑也不是鐫名碑,如何能上碑?幸香港立碑者也都是一批有情有義的有心人。他們給這位不知其名的女難友起了一個代名"陳花女"--一位來自花縣的陳姓少女。並在每年五一將"陳花女"寫入罹難者名單,一起焚香拜祭......
(三)
時間來到2021年。香江豬羊變色,美東籌議立碑。本人分工負責收集罹難者名單,旋即和香江碑羣名單收集者"船長"聯係對接。第一碑176個名字,一半以上是香江兄弟提供的,其中就有"陳花女"。當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來龍去脈時,我被這個簡單的故事深深感動。
"陳花女"--多麼美麗名字! 一位花樣年華的女孩安息在草木花叢中。
討論落實最後鐫刻名單時,我提議是否可將"陳花女"破例刻上?但我的意見没被大家接納。因爲有無數逃港罹難者都没有留下真名實姓, 筆記本上就有阿燦、阿梅、陳xx、肥仔、惠陽仔...... 若此例一開,代稱即可入碑,墓碑的嚴謹性和嚴肅性將蕩然無存。
(四)
尋找"陳花女"。
確認"陳花女"真名實姓,其人其事,讓當年流落荒野的孤魂能在自由的土地上歸家安魂,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心願。
懸疑求解:
二碑徵集名單有#17陳美枝 (女/28中。65届初中。花縣果肥場二連。)
香江最新補充資料:"她和同場的男性農友一齊出發,他成功到港但已 '走' 了,故無法查證是否落單及其他詳情"。
姓陳一女性一花縣一同行男成功,女却死因不明...... 這些情况令二碑#17陳美枝和#130"陳花女"高度疑似係同一人。
希望原花縣果肥場的廣州卒友及知青能够憶溯陳美枝逃港路線及罹難時間;
也希望數年前提供"陳花女"資料的下鄉博羅廣州卒友(男子漢)能再次現身補充資料。 兩相對照,"陳花女"真實身份才有望得到確認。
魂兮歸來!阿門!
2022年10月8日
阿陀隨筆 紀念碑系列之一
【阿梅和阿燦】
(一)
阿梅(#128)和阿燦(#129)是一對情侶。
在一次逃港失敗後"報流"海南(假冒海南身份),兩人又先後分别從海口收容站逃出,回到廣州重新上路......
提供名字的陳先生兩夫婦和這兩位牢友是患難之交,但因爲"報流"都用假名報,故對兩人的真名實姓一無所知。現在二碑只徵集到兩位罹難者的暱稱,没有全名最後也不可能上碑。怎麽辦?也許,把這群報流海南收容站的廣州卒友傳奇故事講出來,萬一能傳到倖存的其它當事人或知情人耳中,會不會就能得到阿梅和阿燦的真名實姓?
當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個故事還是值得講的。在逃奔自由的路上,不是只有千難萬險,只有痛苦和悲傷,也見人性,有驚喜,乃至傳奇......
下面是陳先生的叙述。
(二)
我從1966年開始"起錨",到1976年最後成功,有數計的就有十次(其餘起行即事敗而退的不算)。
你問我點解十年都不放棄?
因爲我生父曾經做過國民革命軍十九路軍旅長,同時我又喺一個"組二代"(組勞人員後代)。
一九五七年母親劃爲右派被遣送遠郊增滘農村"組織勞動"(監督勞改)。我少年時代就常常和幾位"組二代"結伴長途跋涉去鄉下探望各自父母......我們"組二代"細细個就琳(想)怎樣才能逃出去。其實一九六二年那次出名大逃港"南站事件",我收到風趕去廣州南站可惜太遲,雖然還是人山人海,看到荷槍實彈軍警已經出動,我害怕了。那年我16歲。
我真正"較脚"(逃港)實際喺從1966年文革開始。那時很亂,邊防鬆懈,從我鄉下羅定出來十個八個準備較脚的鄉親。住在我家,個個都一板成功了。喺我衰運。一九六七年八月那次失敗,剛返回廣州未入家門又被當勞改犯拉,全靠平時打點送禮,和居委主任關喺不錯,她出面保下我。不然一定會被吊死街頭......
(三)
一九七二年,我第七次失手,報流海南島,就喺海口收容站認識我女朋友(後來的老婆)和廣州知青阿燦、阿梅。
我入收容站已經好幾回。收容站捆綁吊打喺家常便飯,殘暴超過監獄。但最難受仲喺挨餓,一餐三兩飯經過層層貪污剋扣只剩落二兩多。當時一齊仲有五個廣州女仔被拉到海口,其中姓張的一位,每餐排隊分飯都撥一些飯給我,我們開始成爲男女朋友。她同阿梅喺好友,我和同倉阿燦也成了兄弟。
海口收容所不似内地,因爲基本上以收容盲流乞丐、投機倒把分子、野雞馬達(娼妓)、製作假証犯等為主,所以看守不那麽嚴,没有軍人持槍守衛。監倉就喺一排平房,每日由一個 "孤兒仔"負責開門關門。"孤兒仔"原來大約喺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關入來長期無人認領,就擔負起類似牢頭角色啦。
那日喺大年三十。五女用計色誘"孤兒仔"阿海成功,打開監倉門齊齊人間蒸發......
第二日發現收容站爆倉,史無前例,好大鑊!!收容站馬上派人往各碼頭、車站追堵,同時搜倉審犯。有個汕頭仔早就唔抵得(眼紅)女犯給我飯,於是篤我背脊(背後告状)話喺我教唆。我年紀比其它人都大,就此被認定喺教唆犯,即刻綁起來又吊又打,攞我出氣。打完仲開批鬥會......挨打又挨餓, 日子真喺好難捱。
過了一段時間,某天忽然我被點名,話有人來"拜山"(送食物)。我高興到飛起。不過我在海南無親無戚,三唔識柒,怎麽會......?
來人白裇衫、西褲、皮鞋、戴眼鏡、白白淨淨......我正思疑有毋搞錯,他已細聲在我耳邊講:
我叫洪X彬 ,是來幫你們的。五個女孩已經坐飛機返到廣州啦。你一定要找機會逃出去,馬上來找我,這是我地址......
收容站不同監獄,通常管理會比較鬆散,報流一定要想辦法在事泄之前逃走。我已經有三次分别從東莞、斗門和新會三個收容站成功報流又成功逃走的經驗。這次一米八神高馬大的阿燦很快就逃出去了,我比較膽小謹慎,等了半年才找到機會逃。期間不時有人不露面雪中送炭--到收容站給我"拜山"(送食品)。我被打傷的身體漸漸復原,半年後來終於逃出收容站,在洪X彬的幫助下順利返回廣州。
事後知道洪X彬喺部隊的官二代,不知道到底喺甚麽原因幫我們。當時不止他一個人幫,好多海口人同情我們,佢地五個女仔天光才逃出來,成班人又没有分開跑,東躲西藏。海口市就豆腐潤咁大地方,收容站地毯式搜索,街道居委分分鐘都盯着檢查外來人口 ......如果毋喺海口人相助,即使出了監倉一樣插翅難逃......
(問:"插翅難逃"!她們最後真是"插翅"才逃出海南島!不過哪來的錢?就算有錢,毋証明也買不到飛機票啊?)
確實。有人會在鞋底藏個五元十元"地狀纸"(救命錢),以備放監可以搭車返家,但身上不可能有足够機票錢。錢都喺洪X彬出的。他通過部隊關喺爲五個人開了証明,買機票送上飛機。後來又再送我上飛機......我一世都會記住洪X彬,記住海口恩人。
(四)
各人返到廣州以後,都分别結對繼續上路。我和女朋友又衝了三次:頭一板她被山豬夾夾傷脚,第二板我被樹枝戳盲眼,第三板行屐(船)局,橡皮艇"順風顺水去到尖沙嘴"。十年一夢,終於變成現實!
事後才知道,這時女朋友已經懷了三個月身孕。
但喺阿梅同阿燦就毋咁好運啦。一齊從海口返的兩個女卒友曾經去阿梅家打探過,家人完全毋晒消息。如果兩人只喺失手,我們在收容站碰不上,亦應該會有其它人見過。聽人講佢地喺沖大鵬灣,當時軍人曾經開槍......
2022年10月8日
(阿陀隨筆 紀念碑系列之二)
【起錨路上的亡魂】
小引
黄東漢先生在其文章《感慨繫之話"起錨"》第四章"起錨路上的亡魂"收錄了五段逃港者口述歷史,總共提及14名罹難者。惜全部"亡魂"都没有名字。
現選編刊載五個故事,希望幾位原講述者能現身與我們聯繫。
*摔死大山的女同學
"廣州工讀600"一位現旅居美國的同學說,當年他們偷渡時,日宿夜行,一晚間潛行中突然他們發覺少了一個女同學,黑暗中在大山裡怎麼找也找不到,天明時才發現她已摔死在大山中,眾人只好將她草草就地掩埋。
*被捅的"叛國投敵分子"
廣東博羅縣楊川柑桔種植場的「鬍鬚佳」說:他十次偷渡失去五個難友,並非全部死在海中,其中一個是在海邊被俘時,解放軍怕他會反抗,對著他的大腿捅了一刺刀,被送到拘留所的時候,由於是"叛國投敵份子",當局不予任何治療,幾天後傷口細菌感染發高燒,輾轉反側,哀嚎呻吟,在拘留所中痛苦地死去。
*對唔住啦媽媽!"
高三梁同學講起錨往事:七十年代中期,他第一次起錨,三人走了幾個晚上,最後一晚在梧桐山上遇到民兵,其中一個民兵在黑暗中向他們開了一槍,那一槍不偏不倚正正擊中走在最後的那位同學。中槍者並未即時断氣,民兵命令他倆把傷者抬回村去,路上中槍者自知不行了,頻頻呼叫:"對唔住啦媽媽!" 。抬到村後也沒什麼救治,結果天亮前在村裡死去。天亮後村長吩咐他倆用船將死者運到水庫對面的山坡草草埋葬,然後把他倆押送到收容所。梁同學後來再次偷渡成功,幾年後改革開放了,他倆重走舊路回去尋找那條村莊,拜祭他們死去的同伴,結果真的給他們找到那條村,村長對他們說,開槍打死人的那個積極分子民兵不久前瘋了,可能是惡有惡報吧。
*被鯊魚咬斷脚的同學*
33中初一"華仔":1972年中的一個夜晚,四個從廣州來的偷渡者正在横渡大鵬灣,突然遇到了鯊魚。其中一人的腳掌被鯊魚咬去,他沒有死在海中,他的朋友也沒有放棄他,三人合力把他拖上岸,並告訴他已經到了香港。那被咬者因在海中失血過多,上岸後望了一眼香港,就在沙灘上死去。疲憊的倖存者唯有在沙灘上用手挖一淺坑,把他草草掩埋,再疊上石塊作記號。一個月後他們辦好了居留手續後重回這沙灘,找到埋屍處,搬開石頭,把已腐爛發臭的屍體挖出來,用一個大皮箱装好運到和合石火葬場,把屍體燒成灰再托人帶回廣州他的家。
*藍眼廣州仔埋葬六個同伴*
華仔說,被囚於樟木頭的"格仔"裡,他看到一個眼白發藍的小矮個廣州仔,便問他為什麼他的眼白會是藍的?那小矮個告訴他是驚恐過度而成的。因爲他們七人晚上到了大鵬灣海邊,眾人準備下水之際,突然聽到帶有湖南口音的解放軍土兵的一聲大喝:不要動!七個人乍一聽見這一聲大喝,反應自然不一樣,喝聲過後槍聲響起,一排子彈掃射過來,七人中立即有六人中槍倒下,那小矮個說他感到子彈擦著皮飛過,幸虧長得矮,不然也沒命了。兩個解放軍之後走了出來,發現有他一個人没死,就給了他一把鏟,叫他就地在沙灘上挖個坑把他六個同伴掩埋。今天如果在深圳這邊的大鵬灣畔發現人骨,那肯定是當年的逃亡者。
另一個廣州知青親口告訴黄東漢:當年他起了幾次錨都沒有成功,大返城時回了廣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參加了深圳後海灣的建設,他親眼目睹了在後海灣的建築地盤上共挖出了幾百具人體殘骸,那些都是當年草草埋葬的逃港死難者。
注:文章内容編自周繼能《用生命博取自由》下集
(阿陀隨筆 紀念碑系列之三)